天色刚刚泛白,长葛的街道还没完全苏醒。偶尔有几辆三轮车缓缓驶过,车轮碾在沥青路上,路过沟壑时,货斗发出沉重的响声。这个时候,母亲已经拎着钥匙站在店门口。推起铁卷门的那一刻,“哗啦啦”的金属声划破了清晨的静谧,在凉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脆。灯光亮起,昏黄而温暖,把八十平方的小超市照得分外清晰。
柜台静静地立在入口处,玻璃台面早已布满岁月的伤痕——有的部分已被撞碎,角落处那条细细的划痕,是我小时候用铁器刻下的“小河”。它蜿蜒着穿过台面,像一条童年的河流,流过了母亲的十二年,也流过了我整个成长。
八十平方,不算大,却像一个缩小的长葛市。货架密密麻麻地立着,零食、香烟、美酒、肥皂、洗衣粉、文具、玩具,一应俱全。靠近收银台的冰柜里,安静地躺着汽水、雪糕、酸奶和各式饮料,夏天时,冰柜像一个清凉的湖泊,把来客的热气都收了进去。
母亲是个朴素而节省的人。货架坏了,她自己找来熟人补一补;灯泡坏了,不舍得请人换,自己踩着高凳,摸索着动手;连装商品的塑料袋,她都会仔细叠好,下次再用。冬天,玻璃门坏了,四面漏风,她只是在柜台后面多披一件旧棉衣,烤着“小太阳”。夏天热得厉害,她也舍不得装空调,只让那顶老式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。省下的钱,大多用来进货。哪家批发部便宜几毛钱,她都记得清清楚楚。为了多省一点,她常骑着电动车,把几十斤的白面、几箱零食一点点运回店里。
我劝她别这么辛苦,她总是笑笑。有人说,这家小店的消息比手机还灵通——谁家买了新房,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,谁家女儿出嫁——只要母亲坐在柜台后,这些消息就会像风一样,从四面八方飘来,在她的笑声中汇成一条热闹的河流。
母亲原先在商场上班。那时我还上幼儿园,最喜欢跟着她去上班,那里像是我的天堂,我总是想,如果我家里有一个超市该多好……母亲总在促销结束后买回便宜的水果。而当商场里的人为了升职而阿谀奉承时,母亲看不惯这样的环境。恰好楼下有家超市转让,她便在机缘巧合中,成了自己的“店长”。
那一年,我们盘下了这家被抛弃的小店——我的梦想成真了。起初,她满怀信心,可随着大大小小的超市越来越多,顾客渐渐少了,生意也冷清起来。但母亲没有放弃。无论生意好坏,她每天早上六点开门,晚上最早十点关门,总是等到“最后一个客户”才熄灯。她相信,当别人的店都关了,她的店就是最佳选择。哪怕一天只卖出去几十块钱,她也会把货架摆得整整齐齐。
有人劝她:“这样不赚钱,还不如转让出去。”
母亲只是笑笑:“做惯了这个事,再去做别的,反倒不好做。”
她数十年如一日,休息在她的字典里是“有罪”的。即使生病,她也会带病上岗。中午时分,她会坐在柜台后面打个小盹儿,用我们河南话说,就是“栽嘴”。
母亲有三个兄弟,都在外地,而她要照顾外公外婆。每周她都回去一次,帮老人解决各种生活琐事。她的手掌布满了厚硬的老茧,像树皮般粗糙,却总能温柔地递过零钱和货物。那些老茧,是岁月的印章,也是这个小小柜台十几年的见证。
有一次,店里被“职业打假人”投诉了过期商品,被罚了一千块。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了,检查不够细致,漏掉了几样。我很生气,让她不要再干了,赚的还不够赔的。她却依旧固执:“今天遇到的困难,都是为明天开路。”
转眼间,我已从懵懂少年,变成了异乡求学的成年人,来到尼泊尔。母亲总说:“出路,不出去哪有路。”我羡慕那些富足家庭的孩子,但我的母亲,永远朴素,却给了我走向远方的勇气。在我遇到难题时,我总会想起她——那个在八十平方的小店里,从不低头的身影。
八十平方的超市,像一只小船,载着我们从“小河”驶向更宽阔的海面。母亲站在柜台后,眼神穿过货架,看向的不是生意的盈亏,而是更远的地方——她心里的未来。
母亲的未来期望并不宏大。她说,等我真正站稳脚跟,能独自面对生活的时候,她就关掉这家店,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,留一方小院,种几株花草,等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时,可以坐在藤椅上,慢慢喝一杯热茶。她还想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——不是去繁华的都市,而是去看看河流、看看大山、看看别人的生活,走一走曾经只有在电视里见过的路。
可我知道,就算关了店,母亲依然会忙碌。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不会闲着。她会帮朋友搬货,会为农村的老人带东西,也会在我归家的时候,递给我一碗热汤。她的世界或许会离开柜台,但柜台的精神,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。
母亲教会我的,不是如何赚钱,而是如何站立——在清晨起风的时候,在生意冷清的时候,在别人劝你放弃的时候。她让我明白,坚持不是执拗,而是一种和生活较量的方式;节省不是吝啬,而是对日子的一种敬畏。
八十平方的小店,是她的战场,也是她的家园。如今我才懂,她守的不是货架上的零食和饮料,而是生活的完整与尊严!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