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历史小说《雪域天妃:尺尊公主传奇》
第一卷·迦舍末罗的红
第二章 雨浸的经筒
加德满都的雨,是会钻进骨头缝的。
布里库提跪在佛堂的檀木地板上,额头抵着冰凉的经筒。紫檀木的纹路硌着眉心,混着雨水渗进来的潮气,让那道被金箔花钿硌出的浅印隐隐作痛。经筒上的铜环被无数只手磨得发亮,转动时发出“咔嗒”轻响,像谁在数着剩下的日子。
“公主,该换经幡了。”
老阿妈曲珍的声音从香案后传来,带着酥油的暖意。她正用银镊子夹起块新的酥油,往长明灯里添——灯芯爆出朵火星,照亮她满是皱纹的脸,鼻梁上那颗小小的松石鼻饰,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。
布里库提没动。她的指尖缠着经筒的流苏,红绸被雨水泡得发沉,上面绣的六字真言已经洇开,“嗡嘛呢叭咪吽”的最后一个字,像滴没干透的血。三天前禄东赞离开后,父亲就把自己关在佛堂,转经筒转了整整七十二圈,佛珠线磨断了三根,却没说过一句关于“联姻”的话。
“国王陛下在偏殿。”曲珍把新换的经幡挂在檐下,风一吹,五彩的布料贴在漏雨的窗棂上,像张被打湿的脸,“他说,让您把那串‘三世珠’带上。”
布里库提站起身时,裙裾扫过地板,带起串水珠。那是条绿绸裙,裙摆绣着迦舍末罗国的国花——优昙婆罗,花瓣边缘用金线勾了轮廓,此刻被雨水浸得发暗,像刚从河底捞上来的。她走到香案旁,从银盒里取出那串三世珠:紫檀木珠里嵌着三颗蜜蜡,分别刻着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三尊佛,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,说“佛会替我看着你”。
蜜蜡在掌心温温的,像母亲最后留在她额头上的吻。布里库提忽然想起七岁那年,母亲也是这样抱着她跪在佛堂,教她转经筒:“阿提你看,经筒转一圈,就像把日子过了一遍,苦的甜的,都得咽下去。”那时佛堂的窗是好的,阳光能落在母亲的银发上,像撒了把碎金。
偏殿的门没关,雨丝斜斜地飘进来,打在父亲的孔雀宝座上。鸯输伐摩王背对着她,驼色的王袍下摆拖在潮湿的地毯上,沾了片枯黄的优昙婆罗花瓣——那是三天前从御花园摘的,如今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皱,像张苍老的脸。
“阿提来了。”他没回头,声音里带着股檀香混着药味的沙哑。父亲的咳嗽病犯了,尤其在这样的连雨天,夜里常常咳得整座宫殿都能听见,像有谁在撕扯破布。
布里库提把三世珠放在案上,蜜蜡与玉石镇纸相撞,发出清脆的响。“父亲,”她的声音很轻,怕惊散了殿里的寂静,“禄东赞说,三日后动身。”
父亲终于转过身。他的眼睛陷得很深,眼窝下的青黑比经筒的紫檀木还要暗,手里捏着串磨损的菩提子,指腹在“佛眼”纹路上反复摩挲。“那串珠,你母亲给你时,说过什么?”他忽然问,目光落在三世珠上,像在看另一个人。
“她说,佛会看着我。”
“不。”父亲摇头,咳嗽了两声,用帕子捂住嘴,帕子上很快洇出点猩红,“她说的是,‘迦舍末罗的王女,要像优昙婆罗,在最苦的雨里也得开花’。”他拿起那串三世珠,塞进她手里,蜜蜡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,“这三颗珠,过去那颗是你母亲,现在是你,未来……”他顿了顿,喉结动了动,“未来要靠你自己转出来。”
殿外传来一阵喧哗,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。布里库提走到窗边,看见一队吐蕃甲士正扛着木箱往宫门外走,箱角露出半幅织锦,上面绣的九头蛇图腾被雨水泡得发涨,蛇眼的红宝石在阴雨天里依旧亮得刺眼——那是母亲的嫁妆,整整十二箱,父亲说要让她带去逻些城,“让吐蕃人知道,迦舍末罗的女儿,不是空手来的”。
“他们在搬嫁妆。”布里库提的指尖抠着窗棂的雕花,木头湿冷的触感让她想起巴格马蒂河的浮尸,“可我听说,吐蕃的赞普,已经有三位王妃了。”
父亲走到她身边,枯瘦的手按在她肩上。他的掌心有很多老茧,是常年握刀和转经筒磨出来的,此刻却带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。“松赞干布是雄鹰,”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喜马拉雅山,声音里带着敬畏,“但雄鹰也需要巢穴。你带去的,不只是嫁妆,是迦舍末罗的智慧,是雪山以南的佛音。”
雨突然大了,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,像有人在外面放箭。布里库提看见达拉抱着件氆氇披风跑过庭院,绿裙下摆扫过积水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甲士的靴底——那是吐蕃送来的“上路衣”,黑底织金,边缘缀着铜铃,走动时会发出和佛堂经筒相似的声响。
“曲珍阿妈说,吐蕃人信苯教,也信佛教。”布里库提忽然开口,声音被雨声割得七零八落,“他们会容得下一个尼泊尔的公主吗?”
父亲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铜盒,打开后里面是片晒干的优昙婆罗花瓣,用透明的树脂封着,在昏暗里泛着淡淡的光。“这是你出生那天开的花,”他把铜盒塞进她的锦囊,“佛说,优昙婆罗三千年一现,现则金轮王出。阿提,你不是普通的公主,你是带着佛的旨意去的。”
他的话刚落,佛堂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经筒声,转得比往常快了三倍,铜环碰撞的声音像在哭。曲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,手里攥着半块断裂的经筒铜环,脸色比窗纸还白:“国王陛下,公主……佛堂的经筒……自己转起来了,还掉了块铜,上面沾着血!”
布里库提的心猛地一沉。她冲进佛堂时,看见那只巨大的紫檀经筒还在疯狂转动,铜环甩动的风声里,夹杂着细微的“咔啦”声——是经筒内部的木轴在断裂。而地上的铜环碎片上,果然沾着点暗红的痕迹,像被谁的血浸过,在潮湿的地板上洇开小小的一朵。
“是凶兆……”曲珍瘫坐在地上,合十的双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“经筒泣血,是要有人替众生受苦啊!”
布里库提蹲下身,指尖碰了碰那点血迹。触感粘稠,带着股淡淡的檀香味,竟和三世珠里那颗“现在佛”蜜蜡的味道一模一样。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,也是这样摸着她的头说:“阿提,佛给的甜,都裹着苦的壳。”
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。父亲站在佛堂门口,王袍的下摆已经湿透,贴在脚踝上像块沉重的铁。他看着疯狂转动的经筒,忽然低声念起了经文,声音里带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:“该来的,总会来的。”
布里库提把那半块沾血的铜环捡起来,塞进锦囊,和那片优昙婆罗花瓣放在一起。树脂封着的花瓣在黑暗里泛着微光,像颗不肯熄灭的星。她知道,从经筒开始疯狂转动的这一刻起,她的人生就不再是绿裙上的金线花纹,而是喜马拉雅山北麓的风雪,是逻些城里未知的佛与苯,是迦舍末罗沉甸甸的“红”。
三日后动身的那天,雨终于停了。
布里库提换上了那件黑底织金的吐蕃氆氇,铜铃在走动时发出清脆的响,像在回应佛堂的经筒。达拉替她梳头时,发现她眉心的朱砂痣似乎比往常更红了些,像朵刚绽开的优昙婆罗。
“公主,这是曲珍阿妈给的护身符。”达拉把个小小的布包塞进她手心,里面是晒干的狼毒草,带着股辛辣的味道,“她说吐蕃的雪山里有狼,这个能驱邪。”
布里库提握紧布包,狼毒草的硬梗硌着掌心,像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叮嘱。她登上马车时,回头望了一眼加德满都的宫殿,佛堂的经筒已经停了,断口处被新的铜环补上,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,像道愈合的伤疤。
马车碾过巴格马蒂河的石桥时,她从车窗里看见水面上漂着片优昙婆罗花瓣,被阳光照得透亮,像张写满经文的纸,朝着雪山的方向,慢慢漂远了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