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迦舍末罗的红 第七章 泥火与梵音
逻些的雪下了整整三天,把大昭寺的金顶裹成了块白酥油。尺尊被锁在红泥宫的第三夜,怀里的玉牌突然烫起来,像揣了块刚从阿罗撼作坊里取出来的铜坯。
达拉用偷藏的火石点燃了松枝,火光里,她们看见那块迦舍末罗的泥从莲座暗格里带出来的泥块,正渗出细密的水珠,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汪,映着松枝的影子,像条缩成一团的巴格马蒂河。
“是阿罗撼师傅在叫我们。”达拉突然跪倒在地,对着泥块磕头,额头上的血珠滴进水里,晕开一朵朵小红花,“他说过,泥块发热是家乡在招手。”
尺尊没说话,只是摩挲着小铜刀。刀柄上的“迦舍末罗”刻痕被摩挲得发亮,像老工匠刻在佛像上的梵文咒语。她想起禄东赞说阿罗撼死于作坊大火时,那躲闪的眼神——哪有烧铜匠的火,会连半片孔雀尾羽的铜印都烧不化?
窗外传来吐蕃士兵的鼾声,像头喝醉的牦牛。尺尊突然把泥块塞进袖管,玉牌的烫意顺着胳膊爬上来,烧得她骨头缝都发疼。“去大昭寺。”她说,声音里带着松枝燃烧的脆响,“他们烧了我们的工匠,总得留个念想。”
雪夜的大昭寺像头伏在地上的白牦牛。尺尊用铜刀撬开侧门的锁,锁芯断裂的脆响里,她听见佛像在殿内轻轻嗡鸣,像有无数根铜铃的丝绳在同时震颤。
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的金衣上落满了雪,却在胸口处留着块巴掌大的暖痕——正是阿罗撼藏玉牌的地方。尺尊踩着雪走过去,指尖刚触到金箔,整尊佛像突然发出一声闷响,金箔下的铜坯在共鸣,像作坊里三十个铜匠同时抡起了锤子。
“他们往佛像里灌了铅。”达拉的声音发颤,指着佛像背后的裂缝,铅液凝固的纹路像条僵硬的蛇,“想让迦舍末罗的魂沉底。”
尺尊掏出泥块,按在佛像胸口的暖痕上。就在泥块贴上金箔的瞬间,玉牌“啪”地裂开细纹,里面滚出几粒青稞——是卡马尔藏在铜铃里的种子,不知何时钻进了玉牌的缝隙,竟在铜坯的暖意里发了芽。
“这是加德满都的春天。”尺尊把青稞粒埋进泥块,忽然想起临行前,母亲在孔雀殿的香炉里撒的青稞,说“种子落在哪,哪就是家乡”。
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,禄东赞的呼喝像冰锥刺破雪幕。尺尊迅速解下裙角的铜铃,把铃舌上残存的青丝缠在佛像的指尖,又将小铜刀插进莲座的暗格——那里还藏着半块没被金箔盖住的铜面,刻着阿罗撼偷偷凿的九头蛇图腾,蛇眼的红宝石,正是从孔雀殿地毯上抠下来的那颗。
“告诉赞普,”她对着佛像的耳朵低语,声音混着雪粒落在铜坯上的轻响,“迦舍末罗的女儿,死了也是块带棱的石头。”
火把涌进殿门时,尺尊正跪在佛像前,怀里的泥块突然迸出火星,像阿罗撼淬铜时溅起的星子。她看见禄东赞的刀劈过来,却在触及佛像金衣的瞬间顿住——佛像指尖的铜铃青丝突然绷直,缠在刀鞘的铜钉上,发出清越的脆响,像整座加德满都的孔雀殿都在摇铃。
“这不是贡品,是家。”尺尊仰头大笑,玉牌的裂痕里渗出红丝,像她第一次占卜时在铜盘里画的弧线,“你们锁得住我的人,锁不住泥里的火。”
禄东赞的刀终究落了下来,却劈在佛像底座的铜面上。火星四溅的瞬间,尺尊看见暗格里的青稞芽突然炸开,细小的绿苗穿透金箔,在雪光里舒展叶片,叶尖还沾着迦舍末罗的红泥。
她倒在雪地里时,怀里的泥块正熊熊燃烧,没有火苗,却把她的绿裙烧出点点火星,像无数只小孔雀从灰烬里飞出来。恍惚间,她听见阿罗撼在哼尼泊尔的调儿,听见卡马尔在凿孔雀的尾羽,听见母亲在孔雀殿里摇响银铃——那些声音混在一起,竟成了最纯正的梵音。
多年后,文成公主入藏时,看见大昭寺的释迦牟尼像胸口,有块金箔总也贴不牢,底下隐隐露出梵文的刻痕。吐蕃的老人们说,那是位尼婆罗公主用骨头刻的家,每到雨季,就会渗出带着檀木味的水,像加德满都在哭。
而佛像莲座的暗格里,永远藏着半把小铜刀,刀柄上的“迦舍末罗”四个字,被往来的香火熏得发黑,却在某个雪夜,会突然透出点绿莹莹的光,像孔雀的尾羽,正悄悄掠过雪山。
(全卷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