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历史小说《雪域天妃:尺尊公主传奇》
第一卷·迦舍末罗的红
第一章 孔雀殿的占卜
雪域博雅 著
加德满都的雨季总带着股檀木腐烂的味道。
公元634年的这场雨下了整整四十天,檐角的铜铃被泡得发锈,摇晃时发出喑哑的闷响,像老人咳嗽。青铜灯盏的光在孔雀明王像的琉璃眼上滑过,明明灭灭,最终落在十六岁的布里库提发间——她的金箔花钿沾了潮气,边缘微微卷翘,倒像是孔雀尾羽上即将脱落的眼斑。
“公主,沙要凉透了。”
达拉的声音从供桌后飘过来,细得像蛛丝。侍女捧着银壶,正往铜盘里添温水,水汽腾起来,模糊了她眉间的红点——那是尼泊尔少女成年的印记,达拉比布里库提小两岁,红点却比她的深,像颗没长熟的草莓。
布里库提指尖插进铜盘里的细沙。沙是从巴格马蒂河床淘的,混了酥油和檀木灰,捏起来有种潮湿的韧性,像被雨水泡软的兽皮。她深吸一口气,檀香混着雨腥气钻进鼻腔,让她想起去年去河边祭祀时,看见的浮尸——被塔库里叛军砍断的手,指甲缝里还嵌着同样的细沙。
三道弧线落在沙上。
第一道歪歪扭扭,像被风揉皱的喜马拉雅山轮廓,山脊处突然断了块,像被人硬生生掰掉的牙;第二道刚画到一半,铜盘边缘的银铃突然“叮”地响了,是达拉的银镯子蹭到了香插,细沙震得跳起来,在弧线上砸出个缺口;第三道收笔时,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——沙上浮现出个模糊的符号,像吐蕃经幡上的“吽”字,却被雨水洇出的湿痕泡得发胀。
“吐蕃人还在宫门外。”达拉的声音发颤,壶里的温水晃出来,溅在九头蛇地毯上。金线绣的蛇眼是尼泊尔最上等的红宝石,此刻在昏暗里闪着怯生生的光,像受惊的兽瞳,“他们的骨笛……吹得人头皮发麻。”
布里库提没抬头。她用指尖抚平沙上的符号,却发现那道湿痕像生了根,越抹越清晰。三天前,塔库里王朝的叛军渡过巴格马蒂河时,她也这样占卜过,沙上画出的是条逆流的鱼,鱼腹处有道鲜红的裂痕——后来才知道,那天负责守河的士兵,被叛军拦腰砍成了两段。
“让他们进来。”她把铜盘往案里推了推,细沙从边缘漏出来,落在地毯的蛇尾处,像给九头蛇续了截断尾。
织锦门帘被掀开的瞬间,一股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。领头的吐蕃人很高,黑氆氇大袍的下摆沾着冰碴,走动时蹭着地面,发出砂纸磨木头似的声响。他身后跟着四个甲士,甲胄上的霜没化透,在灯影里泛着青白的光,像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的尸体。
“禄东赞。”他抬手按在左胸,算是行礼,尼泊尔语里混着藏语的浊音,像含着块石头,“赞普说,塔库里的叛军,就像这刀上的锈。”他解下腰间的蛇纹弯刀,“得用吐蕃的铁骑磨。”
刀鞘上的铜钉刮过地毯,九头蛇的红宝石眼睛仿佛跳了跳。布里库提盯着刀柄末端的绿松石——那是喜马拉雅北麓的矿脉出的,和她发间花钿的质地一模一样,只是这颗更沉,绿得发黑,像淬了毒的潭水。
“条件。”她的声音比自己想的要稳,指尖却悄悄勾住了案角的血玉髓。鸽卵大的玉石滚了滚,红丝在里面缠成个复杂的结,是父亲去年从克什米尔换来的,说能“镇女子血光”。此刻玉髓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,像条小蛇钻进骨头缝。
禄东赞笑了,两排牙被酥油茶渍染成深黄,像老蜂巢。他从怀里掏出卷羊皮纸,扔在案上时带起阵风,吹得铜盘里的细沙又动了动。纸卷展开的瞬间,布里库提看见上面用吐蕃文画着个女人,眉眼处点了朱砂,旁边标着“尺尊”两个汉字,墨迹发蓝,像是用雪水调的墨。
“联姻。”禄东赞用弯刀的侧面压住纸卷,“公主去逻些城,换吐蕃三年不出兵。”
案上的血玉髓突然滚到羊皮纸旁,红丝在灯下看得格外清,竟和纸上女人的朱砂眉有几分相似。布里库提伸手按住它,玉髓不知何时变得发烫,像揣了块刚从火塘里捡的炭。她想起父亲今早说的话,他跪在佛堂里,佛珠捻得发白:“阿提,迦舍末罗的红,总要有人接着。”
“我父亲……”
“国王陛下在转经筒。”禄东赞打断她,目光扫过殿角的孔雀明王像,琉璃眼反射的灯光落在他刀疤纵横的脸上,“他说,只要公主点头,加德满都的火就烧不起来。”
殿外的骨笛声又响了,这次更急,像有人攥着牦牛的喉管在割,呜呜咽咽的,听得人胸腔发闷。布里库提看见达拉的肩膀在发抖,她绿裙的下摆浸了水,是刚才跪得太久,把地毯上的潮气吸了上来,裙角的孔雀纹被泡得发暗,像褪了色的尸斑。
“我去。”
三个字落地时,血玉髓在掌心猛地一跳,红丝仿佛活了过来,顺着她的指缝往上爬。禄东赞弯腰捡羊皮纸,卷的时候故意让边缘蹭过血玉髓,留下道淡红的痕,像不小心沾了滴血。
“明智的决定。”他转身时,大袍扫过供桌,带倒了那盏青铜灯。灯盏落地的脆响里,布里库提听见自己的心跳,和骨笛声的节奏重合在了一起——咚,咚,咚,像有人在敲送葬的鼓。
雨还在下。达拉扶她起身时,裙裾扫过案角,倒扣的铜盘晃了晃,细沙从缝隙漏出来,在案上积成小小的一堆,像座被踩平的坟。布里库提摸了摸发间的金箔花钿,不知何时卷翘的边缘已经平了,却在眉心硌出个浅印,和沙上那个模糊的“吽”字,竟有几分重合。
她不知道,此刻宫墙之外,巴格马蒂河的浊流里,正漂着片染血的吐蕃氆氇,被雨水泡得发胀,像只断了翅膀的黑鸟,朝着喜马拉雅山的方向,一沉一浮地漂去。
(未完待续)